烧酒er

坑杂,随缘写,约稿可私信

【瓶邪/黑花】爱人死后我家开始闹鬼

*写一些人鬼情未了的奇怪饭

*有很多小吴怪话

  

  我死的突然,在一个大晴天。鬼差来的时候我魂还飘在我身体旁,白发苍苍的胖子坐在轮椅上,闷油瓶依然年轻,牵着我的手一声不吭。他们俩没有互相安慰也没有谁哭,像两尊雕塑一样杵在我的病床边。

  我只能叹气,心说本来还想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兴许能当闷油瓶和黑瞎子爷爷辈,结果一死就让我看见他们这幅样子,叫我怎么放得下心走。我们这嫩牛五方五个人里,我丝毫不意外地成为第一个走的,前几个月我还跟胖子回忆往昔说想多与世界交流,现在得偿所愿与世长辞了。胖子现在身体也不好,应该也没有几年了,小花更是靠药吊着一口气,我决定想办法死皮赖脸等几年,等凑够一桌斗地主,再一起想办法熬老头。

  我盯着他们俩,鬼差盯着我,就这么僵持了两分钟,鬼差大哥突然开口:“你要是舍不得你老兄弟和你孙子,赶紧跟我下去把手续办完,要是他们给你烧的祭品够兴许能办个通行证,能让你多回来陪他们几年。”

  “真的假的?”我说,“地府这么人性化?”

  “早改组了,都怪你们阳间人砸我们地府招牌,现在地府很民主。”

  我寻思这也不能怪我们吧,虽然我们这一行人生前跟阴间的东西打了不少交道,但好歹也确实都没死过,谁知道地府什么组织什么纪律?我就说他应该去怪那些可以通晓阴阳的道士,为什么传教论道时不给人民群众讲解一下地府的新规。鬼差大哥带着我飘走,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。

  但很快我就又觉得不能怪道士了,因为这个地府看起来实在太颠覆现代人认知了。我看了眼鬼差大哥,穿的明明还是漫画里常画的寿衣,但地府竟然是一副政府办事大厅的样子,出奇现代化,鬼差不想理我,大概是赶着去领下一个鬼魂,让我自己排队等叫号,去对应窗口办证。

  我说,要是我想在下面等人呢?

  他说不投胎就先办地府居民身份证,等人记得办短期的,方便一起投胎。要是香火不够出门右转就业部,还能赶上秋招。说完他就走了。

  我想要是道士这么跟世人传教,大概率会被丢鸡蛋当成神经病吧。又想这里规章制度这么完善,难不成这下头也被政府收编了成为赤旗的世界,那老子这挖遍天下祖坟的背景,去就业岂不是政审都过不了?早知道死前应该撑着多说几句遗言,让闷油瓶和胖子每天给我烧一斤纸钱,有备无患。但是现在也晚了,只能期待小花日后带着百万陪葬下来收留我和胖子,咱仨成立一个党支部,几百年后让闷油瓶和我那便宜师傅也受受我们的荫蔽。

  我正排着队规划我们未来一片大好的局势,突然被一只鬼拽了一下,一句我草脱口而出,转头一看竟然是小花。

  小花笑盈盈地看着我:“你草什么?”

  “我...我草阁临无地,草长莺飞二月天,草色烟光残照里。”我大惊失色,“不是,你他妈怎么死这么快,你们解家的养生水平就这?”

  “很快吗,我已经是解家男人里最高寿的那一批了。本来应该还能有段日子,但你家哑巴刚来消息说你没了,我一口气没吊上来就过去了。”小花很无奈地耸肩,“你往前站点,让我插个队。”

  这资本家身前压榨劳动人民,死后还要插我的队,实在可恶。但我生前就花了解家海量人民币,死了竟然还把解家最牛逼的家主顺手带走了,不出意外死后我还得啃食解家烧来的香火,拿人手短,我只能装孙子让解老板站我前面。

  办完证我和小花去新鬼魂分配的暂居公寓住,我俩别说头七,这会估计还没来得及出殡,还没有建立香火账户,只能吃地府给的新人低保。小花很不高兴,因为没有香火买不了鬼魂用的手机,而我要想回去看闷油瓶,也得等香火下来,现在屁事没有,我们俩坐在家里闲的只能说垃圾话。

  小花问我,有什么打算?

  这是明知故问,我看向他,意思是你还不知道我么?他也盯着我,看了口气,满脸写着“你就这点出息”。

 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,这么多年了我早就意识到了这点。我对闷油瓶的执着早就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地步。之前看过一个说法,一个人如果做一件事超过一万小时,他就会成为这件事上的专家。那我在等待闷油瓶这件事上,我一个人至少能顶八九个专家,我他妈就是等闷油瓶这一行的祖师爷。我说,等流程走完,最多再等到胖子下来安顿好,我肯定要回去盯着他。我怕我和胖子都不在之后,他就不知道自己好好生活。我和胖子这些年在雨村留下了无数生活的痕迹,从我们刚搬进来时,我们就有意识在为闷油瓶留下这些东西。

  屋檐上挂的风铃,黄泥砌的浴缸,饭桌上的花瓶,到处都有的合照,屋子门口昏黄昏黄但每晚都亮的小灯。这是我们的家,我们都不在了,那也是闷油瓶的家。我们这么多年把他留在世俗里,不是为了我死后让他又站回雪山顶上的。

  小花看着我,清了清嗓子,一挽袖子突然开始唱:“连就连,你我相约到百年。谁若九十七岁死,奈何桥上等三年。”

  我知道这唱段叫《藤缠树》,我刚病的时候,在雨村和闷油瓶一起看过。电影里的人唱:连就连,你我相约定百年,相恋只盼长相守,奈何桥上等千年。那时候我跟他说:小哥,我死了肯定想办法回来找你的,要是你死的时候在身边没看见我,就来奈何桥找我。

  他就皱着眉头不说话了,拽着我的手摇摇头,意思是他不爱听,让我别说。个老小子在这方面跟个小孩一样,我跟他正经说呢,他在这不听不听小狗念经。这下好了,我真死了,我是回去陪着他还是在奈何桥蹲他,就让他自己琢磨去吧。

  地府有规定,只有家属在阳间独身一人时才能批一只鬼上去看着,还得定期缴纳通行费,不及时交钱会被当成孤魂野鬼抓走。闷油瓶大概还在照顾胖子,暂且不用我操心。而解家那边很快给解雨臣办了个风风光光的葬礼,我们立刻从蜗居小公寓搬到豪华四合院,甚至还有人烧来了一架麻将机,手机也烧了很多型号的,我问小花,你们解家烧纸都这么与时俱进么?

  小花正在用手机下载俄罗斯方块,笑了一下说:“死之前我让瞎子烧的。”

  只能说这两个人不愧是探天意和算人心的强强联合,连身后事都算计得这么妥当。相比起来我这边虽然烧的也算大方,但实在不能跟资本家相比。值得一提的是,我定期去天地银行查余额取祭品的时候,竟然还取到了几张闷油瓶和胖子的照片,用得还是拍立得。这绝对是胖子撺掇闷油瓶烧的,照片里他仍坐在轮椅上,呲着个大牙笑,闷油瓶站在一旁,表情淡淡的,明明只是照片,眼神却仿佛正在注视我。我握着照片想,你也还想再看我一眼吗?但他听不到我的问题,我只能默默把照片收好。

  过了一段时间,小花对我说,实在是太无聊了,他决定去帮我探探路。我反应了一下,才意识到他是打算回阳间去看黑瞎子。说好的党支部就这么瓦解在摇篮之中,我只能叹气,在小花去办手续的时候默默想象我跟胖子重逢时的样子。虽然说胖子来了我就能回去看闷油瓶,但我仍希望晚点见到他,别跟小花似的被我带下来了,真是面对这些人就像旱季面对暴雨,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。小花送了我一部手机说给我开通了阴阳界漫游,方便我无聊了随时联络。我心说你不还说我没出息么,现在自己这么急着走?但漫游钱也很贵,我只能把调侃金主的话放在心里悄悄说。

  小花动用钞能力,流程走得飞快,很快就回阳间了,独留我守一个大别墅,非常突兀,明明前一天我们还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,解皇帝背着手对我说:“吴爱卿,这一生,孤的胜,你都看在眼里;孤的败。”然后就退朝了。

  

  结果小花回北京并没有找到黑瞎子,急的给我狂发微信,不知道这老东西去干什么了,如果只是打算环游世界散散心倒是无所谓,但他要是一下想不开钻了什么牛角尖,那就不是我们两只鬼能控制的了。我想象了一下我回福建时,要是发现闷油瓶根本不在雨村,我也不知道我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,别人笑我太疯癫,我只能拿出年轻时的精神病证明说的确如此。最后就是小花在阳间找黑瞎子,我在阴间闲的吃屁,一边提前帮胖子打听云彩的消息一边等小花的消息。

  又过了一两年,胖子也下来了,竟然是他主动找上门的。我开门的时候看见他以为自己又做梦了,还想去摸他的脸看看有没有面具,他一把拍开我的手,大骂我这孽畜没有良心,这么快就忘掉了胖爷?

  我赶紧让他进来,问:“你怎么找来的?我每周都留意新人呢,怎么你他妈自己上门了,闻着味来的?”

  “屁,这么大的宅子,又离办证的地方这么近,一看就是大花家的。大花人呢?天真,你可以啊,生前让小九爷为你一掷千金,死后还能狗占花巢。”

  我说你少一下来就打屁,这是小花雇佣我,在他不在期间看家护院。我又问,小哥呢,小哥怎么样了?

  胖子露出一种揶揄中带着鄙夷的表情,就跟小花当时看我的样子一模一样,完全不打算给兄弟面子,非常令人寒心。

  “好着呢,你等着去找他是不是?就知道你是这德行。大花走后瞎子还来找过瓶仔,约他之后一起去终南山什么的。”

  “哪里?”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瞎子的消息。

  “终南山,可能是痛失大花看破红尘打算当道士去了。但咱们小哥没去,小哥说他不能走,你回去的话会找不到他。”胖子说完很大声地“啧”了几声,我知道他立马又要说屁话来嘲笑我俩了,决定主动出击:“我帮你打听了云彩的消息。”

  胖子立刻就精神了,睁大了眼睛,一把揽过我:“小天真,胖爷没白宠你,大花还留了什么好设备,快充公一下。然后你去寻你的如意郎君,我去找我的美娇娘,咱们之后再聚。”

  云彩比我们走得早太多了,我靠小花的资产打听,知道这姑娘在自己老家那块的辖地打工,还有了正经的地府编制,算起来干了几十年了,说不定还是个地方小官。胖子屁颠屁颠去挑瞎子给小花烧的手机,准备去勇敢追爱。

  而我没法直接追爱,也没有钞能力可以靠,只能靠排队,排得天昏地暗的时候顺便给小花报信,告诉他瞎子可能在终南山。大概过了十分钟小花回了我三个句号,然后说要附身到去陕西的飞机上,还得用vpn翻墙先查询阳间的航班。不过至少鬼魂在阳间能附着在物体上还是省去了很多麻烦,不然光靠飘的,等小花从北京飘到陕西,我可能都回阴间吃胖子和云彩的喜酒了。

  这个队伍实在太长了,我时常留意这里,好像每天都是这么多鬼魂想要回去。我们这些人最羡慕胖子,他找到了就是找到了,不管人家有没有在等,至少还能说上话,再见还能红着眼唱一首《匆匆那年》。而在这条长龙之中我和小花又与其他所有人独立开,他们在等家人度过最后的时光,而我们俩可能才刚刚真正获取了见证爱人一生的资格,以一种两败俱伤的形式相守。小花已经杀去了陕西,而我只能祈祷队伍走得快一点,有人在福建等我。

  事实上哪怕在地府阶级差异仍令人心寒,小花一个下午走完的流程我硬生生办了两天,行政系统人员冗杂导致的办公效率低下看来是中国永恒的社会问题,强烈建议地府搞一个纪检委监督工作。

  等我灰头土脸的回了雨村,第一反应是恍惚。其实也没过去几年,但再看见那个小院子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。闷油瓶并不在家,但我知道他不会出去很久,因为院子里的鸡棚看起来刚刚翻新过,一群小鸡很有活力的在鸡圈里跑来跑去,应该是新养的一批。原先胖子种了几盆花,都是从山上挖来的,什么花都有,还用的都是从他潘家园铺子里运来的有年代的好瓶子。人老了,尤其是我们这种人,就不再在意这种东西到底价值几何,闷油瓶更不必说,他一生摸古董机关估计跟摸筷子一样多。胖子种不活的花他就挖新的继续种,如今那些花正生机勃发的在阳光下伸展。以前我常坐的躺椅上卧了一只小猫,不知道是偷偷跑来的还是闷油瓶自己养的。

  我进到屋子里,整个家都很干净,饭桌上还是那个白瓷瓶,里面有几支快要干枯的小花,还有一张照片。

  我凑过去看,竟然都回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。我那时候大概也就四十多岁。我和胖子像两个流氓一样一左一右挟持着闷油瓶,他面无表情的被我们挤在中间,像是在小巷子里被收保护费的大学生。照片甚至很清晰,颜色也很亮,是新印出来的,大概是闷油瓶一直存在手机里。我一一走过那些房间,胖子的房间依然很干净,被褥都叠的好好的,好像他只是又去北京看铺子不久就会回来。而我和闷油瓶的房间更是如此,除了床头柜上多了一张我的照片,摆了两本我的笔记以外,几乎没有任何变化。而我的书房依旧杂乱,书桌上还是堆满了我写的帖子,笔乱放在桌上,我当年一向喜欢如此。

  他在生活,我看得出来,但我也知道,他大概真的很想我。闷油瓶是个极致内敛的人,不会因为思念谁就哭天抢地浑浑噩噩,属于他的悲伤只是一抹沉重的夜色,沉默地压在他的背上,在某个时刻带来无声无息的钝痛。可能就是在他入睡前翻阅我笔记的时刻,而今后这份痛对我来说也将如影随形。

  我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,不想压到那只睡觉的小猫,虽然我只是个鬼魂。不过,不是都说猫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么?我想,快睡吧,养养眼睛,睡醒了看到我多叫几声,给小哥报个信,告诉他我在身边。

  我坐了很久,坐到天都黑了,竟然打了个瞌睡,醒的时候猫已经不在了,不知道跑去了哪里,我看向门口,那盏昏黄的小灯仍然亮着,我几年前就设了定时,每天一到晚上就会亮,这样我和胖子熬不住的时候,也会有一盏灯等他回家。

  但今天不止那盏灯。我起身回到屋子里,里面太黑了,我开不了灯,只能坐在门槛上靠着门。又过了一会儿,终于有一个人背着钓竿提着桶走进院子里。闷油瓶从桶里掏出一条鱼扔在院子里,看了一眼那盏灯,才走进门打开灯,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了一声:“我回来了。”

  我眼睛一热,条件反射般答到:“你回来啦。”

  他当然听不到。他默默走进厨房,从桶里又拿出几支新鲜的花苞,换进白瓷瓶里。

  

  再看见他时,我的心态竟没有太大的变化,就好像今天是普通的一个晚上,正巧我睡不着觉,等到他跑山回来,我去问小哥你今天带了什么呀?他不吭声,但会把收获一个个拿出来给我看。而闷油瓶现在也好像知道我在旁边看一样,一条一条把桶里的鱼拿出来,又慢慢放进冰箱。他对着厨房发了一小会儿呆,才去拿衣服洗澡。

  我不愿试想在他发呆的那几分钟里是在想什么,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没想,而他的生活里如今在每个曾热闹的地方,都会多几分钟无意义流过的时间,作为张起灵生而为人终于学会的对爱人和朋友的缅怀。

  院子里突然有几声猫叫,是白天在躺椅上睡觉的那只小猫,它不知道又从哪里跑出来,在吃闷油瓶丢在院子里的鱼。我倚在门口看猫,心说你小子好福气,傍上了闷大神,你吃喝不愁了。我靠近了去摸它,它突然像察觉了一样,冲我叫了一声。

  猫真的能看到鬼吗?我希望能。因为闷油瓶是不会怕鬼的,肯定是鬼都怕他,如果他知道身边有鬼魂,就知道是我回来了。我把手悬空着假装在抚摸它的毛,吃吧,吃吧,以后你跟野猫打架我罩着你,把它们都吓跑,你要好好陪你的饲主过日子。

  鱼被吃得差不多了,猫突然不乐意了,开始大声骂我,喵喵喵喵得让我头痛。敢情它是真的能看见我,那白天它跑了不会是我把它压醒了吧。

  闷油瓶刚冲完澡,穿着睡衣就出来了,有点困惑地看着猫。猫仍然冲着我的地方狂叫,这会儿立刻冲过去扒拉闷油瓶。我走到闷油瓶面前,小猫立刻挡在他面前,做出很警惕的样子,一副攻击的姿态。在闷油瓶的视角里,大概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。

  不过这闷瓶子还挺招动物喜欢,这辈子我还没想到我会有被当做闷油瓶敌人的一天。我蹲下来跟猫对峙,反正它也抓不到我,我对着它说:“我才是这里的主人,知道么?你的闷主人也是我的人,在我户口本上的。我活着的时候,他还得看我脸色。”

  猫不吃我这套,我伸手去点它鼻子,它很凶地打猫猫拳,冲我哈气。

  闷油瓶蹲下来,大手摁住猫猫头一捋,这小东西立刻老实了,但仍然对着我龇牙,凶恶异常,真是猫中霸王,不知好歹。闷油瓶手法很熟练地揉猫,抬头看向了我,看得我一惊,和他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突然溢出一种难捱的狂喜,心说难道是老张家的什么能力让他其实是能看见我的?可惜很快我就意识到他的眼神并不聚焦。他什么也没看见,只是通过猫怪异的反应推测不正常的方位。

  但他很快开口,声音很轻,他说:“吴邪?”

  只是两个字,我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。我太久太久没有听见他喊我的名字。我的心也快跳出来了。我说,小哥,是我,我在呢。我想伸手去拥抱他,但我的手碰到他立刻就穿过去了,能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的院子,一阵风过去,什么也没有。只有他怀里的小猫依然看着我,轻轻叫了几声。

  闷油瓶垂眸,露出一种很悲伤的神情。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他好像红了眼角。他也像一只大猫一样蹲在门口,头垂得很低,我像刚刚摸猫一样伸手虚浮着摸他的头发,在他耳边说我是吴邪,小哥,我在的。

  他依然听不见,他的世界一直是沉默的,只有那只小猫偶尔应着我。而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,他蹲了很久,我看了很久,终于看见,他头顶似乎有了一根白发。

  

  终于他起身,猫从他怀里跳走,转头看了我一眼,径直跑进屋子里窝在沙发上舔毛了。闷油瓶关了门口那盏灯,转身进了屋。他睡觉仍是只睡一半的床,只看了一眼床头柜,然后说:“晚安。”

 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,还是对着照片说,但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回应他:“小哥晚安。”

  

  有时候我想,生死这种事,对闷油瓶来说大概只是浮萍过境。张起灵的人生维度无可度量,或许只有张海客和黑瞎子能与他交流一两句,而他一向是不多费口舌的。而我和胖子也不过是他人生中短暂的一处风光罢了。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,年轻时挤挤总会有的,年老时自己是海绵,挤着挤着就哭了。而闷油瓶他们本就生活在水里,时间对他们来说取之不尽。

  我拼尽一生,或许终究把我的一抹景色刻在了他心上。因此他在我四十多岁的时候说遗言就会捏晕我,我寿终正寝之后也会为了我守住这么一个小家。我看着他睡着时安静的样子,如同以往千千万万个共枕眠的夜晚,在年轻时我真的想过走之前一枪给他一个惊喜,如果哪天他突然忘了我,那我要爬上来找他算账。

  但如今好像没那么重要了。我想他多看看这个世界,像普通人一样生活。若有人能给予他更多的温暖,或许也是一件好事。这可能就是爱之欲其生,这种境界,如今我才刚刚领略到。

  我与闷油瓶安静地生活在雨村,他现在并不常出门,只是每天还固定地晨练,再挑些日子去跑山。我时常附在他的戒指上,是早年间找人打的对戒,我的那一枚跟着我的骨灰进了土,如今仍戴在我的手上。

  期间张海客来过几次,不用批条子之后走进来就是硬气。以前看见老张家的人就烦,现在反而希望张海客多来。他偶尔带着公事来,大部分时候并不提及张家,似乎只是来找闷油瓶唠家常,像一个最普通的哥哥,有时候还带来一些新鲜玩意儿,什么吃的玩的。有时候只是来找他喝酒,闷油瓶不跑山的时候就会跟他喝两口。

  小张哥那群贼心不死的保皇派也来过,但竟然远不如之前我在时那么理直气壮,来的时候全被张海客挡了回去,我心说他作为大伯哥总算还是干人事的,偷偷在背后冲张海盐头顶吐口水。

  他要是想回张家,其实也不要紧,我只是不想又有陈皮阿四那样的逼人不把他当人使,或者又摊上青铜门之类的烂摊子。什么劳什子命运,都不要再跟他搭边了,如今哪怕他是一阵风我也可以跟他飘,我是个普通人的时候就能把他追得死死的,更何况现在。但他似乎什么想法也没有,只是在雨村的小房子里平平淡淡的过一生。

  

  终于很久之后又来了新客人,其实也是熟面孔,是黑瞎子。他开着小花以前的车风驰电掣地飚到村口,依然一副大咧咧流氓的样子。他一下车我就看见了,小花飘在他身后。前些日子小花告诉我他找到瞎子了,但也就这么一句话。

  我很好奇这两鳏夫凑一起能说什么,要是张海客在还能凑一桌老头斗地主,但现在这俩只能抽王八。难道这是老年人特有的发泄方式,他们作为同龄人终成知己,相聚要各自缅怀一下逝去的爱人和辉煌的百年青春。这也太他吗奇怪了,我宁愿相信是他们俩太无聊约架,打完架就地坐下来打钓鱼钩。

  瞎子走进来的时候,闷油瓶看起来毫不意外,甚至像是约好了一样。可能是我的表情实在痴呆,小花看不下去了,敲了我一下,让我收收味。

  小花说:“他们在研究开阴阳眼。”

  “哦你说瞎子在研究...他们?谁们?”我一愣,这时就看见闷油瓶从家里掏出一沓文件,还是之前张海客来的时候带来的,我还以为是香港那边的账目。敢情是在修炼?那可太新鲜了,老张活这么多年竟然还要开始学习这种水平的新技能,动机不外乎是想再看我一眼,越发越觉得生前被小张哥他们叫成妖妃好像确实不算冤枉了我。

  我又想起家里的猫是能看见我的,闷油瓶如此敏锐,第一天就叫了我名字,说不定这些天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盯着他呢。我突然有点想笑,心说你个老小子也有今天,我跟在你屁股后面猜那么多年,如今你也来猜猜我。

  两个老头去研究开天眼了,我跟小花啥忙都帮不上,干脆快乐地叙旧,我说:“我发现猫真的可以看见鬼,小哥养的猫每天都用眼神骂我。你说用猫眼移植一下器官能不能算一种医学上的阴阳眼?”

  小花显然被我这个胡说的主意恶心到,“你在说什么?那古代帝王还求什么长生,为什么不直接给自己颁一个免死金牌。”

  “你是不是跟瞎子厮混太久了?”我说,“一时打屁一世打屁,此后你的屁话里都有他的影子。”

  “你还是他的徒弟呢,还是你比较会说怪话。”

  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想念胖子,他才是我们几个中的怪话之王。他还没有找到云彩,似乎地府跨区很麻烦,他办手续办的天天发消息骂人。不过等我带着闷油瓶下去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,指不定还要几百年。我又想,到时候要是碰见我爷爷要怎么说?爷爷你好,这就是我的伴侣张起灵,你可能忘了,他是你老同事,还吃过我满月酒呢。这才是顶级怪话,可能会把我爷爷吓得撅过去。

  我把这话说给小花,他立刻露出了便秘一样的表情。我立刻意识到解家那边肯定更难解释,他要怎么给二月红介绍黑瞎子?这是黑瞎子,我男人,论年龄的话师傅你叫他哥就行了。实在太邪门了,他八岁当家以来可能都没面对过这么无解的问题。不过对我们俩来说,还是别急着找祖宗,靠我们祖上三辈缺的德,我们可能直接被打下去服刑。

  这时候两位老头终于出来了,我端详了一下,他们并没有看到我们,看来是还没研究出来,或者还没来得及实践。要是阴阳眼也就罢了,如果真的是开天眼,难道会变成杨戬那样么?那我跟小花算什么,哮天犬?

  我正想着,他俩就一人带了桶和钓竿,一人背了包,一声不吭地出门了。我和小花对视一眼,立刻附过去跟上。

  莫非是要做什么仪式了,但现在卫星技术太过发达,要是动作太大画什么阵法之类的可能会直接被抓起来当做邪教,很高风险,虽然黑瞎子的通缉已经挂了几十年了,但我们家老张名义上还是清清白白的良民。我正想着,跟着他俩翻山越岭,结果发现,真就只是钓鱼。

  或者说只是闷油瓶惯例出门钓鱼,黑瞎子纯属顺带的,甚至没有准备他的钓竿。黑瞎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没什么意义的垃圾话,闷油瓶依然闷口难开,瞎子闲不住,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提琴。

  他和闷油瓶各占一头,闷油瓶在这头钓鱼,他在那头拉小提琴,拉得还是《二泉映月》,滑稽又凄凉,把鱼都吓到了闷油瓶这头来。

  “黑小主他伤心糊涂了。”我故作抹泪状夹着嗓子说,被小花赏了一个无语的表情。

  

  而这天之后,黑瞎子就在雨村住了下来,睡胖子那个房间。小猫好不容易接纳了我,这会儿又来了个神经病带着一只鬼,再度打猫猫拳并大声骂骂咧咧,小花趴在瞎子身后,猫就对着瞎子狂叫。瞎子盯着猫看了一会儿,咧嘴笑了,说:“你看花儿爷呢,是不是?”

  “你能看到他。”瞎子用很笃定的语气说,顿了一下又笑,“很快我也会看到。”

  这时我才察觉到,现在的黑瞎子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,不是以前那种难以揣摩的,而是更接近我三十多岁时推演沙海计划时的状态,带着一股近乎绝望的偏执。小花看着他,也在笑,我品不出来他的笑容是什么意味。

  闷油瓶只是看了他一眼,低头继续喂鸡。

  

  晚上黑瞎子睡觉前站在客厅大喊了一声:“解雨臣,跟我进来!哑巴不跟我说话,吴邪讲话又听不见,你快来听我讲话。”然后就进了房间,小花一脸嫌弃,但还是跟他进去了。我心说你讲就讲,cue我一下干什么,难道小花讲话你就能听见了?什么体己话要悄悄说,我其实很想钻进去偷听,用作以后嘲笑他的资本,正狗狗祟祟靠过去,突然听见那边闷油瓶轻轻叫了一声:“吴邪。”

  好吧,你们两尊大佛。我立刻转头跟他走了。这两个老东西,百来岁了竟然还要指定鬼来陪睡,太过分了。

  我觉得黑瞎子可能今晚可以讲单口相声讲到凌晨三点,讲到小花捂着耳朵飘去院子里的树杈上避难,但闷油瓶显然不会。他一如既往地睡前翻两页我的笔记,如今已经看完了好几本,然后去关台灯。

  “吴邪,”他关灯的那一瞬间说,“等我。”

  别说了哥,我能不等吗,我这辈子光用来等你了。我说:“晚安。”

  自此之后这两个人就开始干一些奇怪的事,收一些快递,里面都是些看不出用途的东西,甚至还有符咒,每天早上他们会用一种水涂到眼睑上。甚至黑瞎子还出去弄了两只乌鸦回来。我跟小花拿不准他们想干什么,这两个老东西那天聊完以后就不再把那些资料拿出来,交流这方面也时常语焉不详,有什么可躲的?反正我和小花现在这样,就算他俩要手拉手跳崖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。

  人一旦陷入完全无能为力的境地,反而会心态变好。因为在意也完全没用,所以我和小花反而乐得清闲。也不知道他们觉得我们的鬼魂就在这里,是真的通过一些异常现象推测出来了并且真的坚信,还是混杂了一些固执的幻想。但不管是哪种,只要他们成功了,都可以看到我们。

  闷油瓶再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呢,不会哭出来吧。理智上我是不相信闷油瓶会哭的,情感上也不想他再流泪。我死的时候,隐约能看见他眼角有什么一闪而过,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泪水。这个人老是这样,连眼泪也像一片雪。

  我问小花,你觉得黑瞎子能看见你之后,会是什么反应。

  小花表情有点古怪,问:“你想不想知道他那天晚上在房间跟我说什么?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他指控我埋伏在他身边,一定是在偷窥他洗澡。”

  我能想象那时的小花,一定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。解总的一生如此曲折,当鬼的时候还要被造谣偷窥老男人洗澡,实在令人叹惋。

  小花又说:“不过我确实有计划,如果阴阳眼可以学习,那很多道士技能其实都有学习的余地,他去终南山就是找人研究这些。”

  “怎么了,你真打算让他去修道?”

  “不,”他笑了一下,是一个很标准的商业微笑,一般在商场上他这样笑就是有人要倒霉了,“他可以挑一些技能学,例如招魂之类的。人间对这类业务的需求应该很多。我们身份特殊,估计不能考地府编制,得另寻财路。可以和他们里应外合,他们研究招魂,招不来的我们下去抓。”

  我只能鼓掌,心说这就是资本家和盗墓贼黑白通吃的集大成者,如今死了不仅不知悔改,还要把违法乱纪投机倒把的本领再次发挥,实在是没有一点人性。但我没什么资格说他,活着的时候做死人生意,死了之后做鬼魂生意,严格来说工作性质也没变,不忘初心。

  这会儿两个留守老头又要上山,他们这几天颇有一股末路英雄当世知己的感觉,虽然闷油瓶仍不爱说话,但黑瞎子实在是太能说了,他应该是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面对老张金口完全不会感到尴尬的人。他甚至自己网购了一个钓竿,一看就是非常高端的牌子,肯定是用的小花的遗产。这么说他去终南山和现在一直折腾应该也是用的小花的钱,这太地狱了,小瞎子长大了想当资本家,解奶奶可高兴了,给他最爱吃的人血馒头。他对闷油瓶说:“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解雨臣的么?”

  闷油瓶不答话,看了他一眼,意思就是他在听。

  “他赶了一堆乌鸦来啄我,那群鸟老往我头上拉屎。”瞎子说,笑中带点咬牙切齿,“那群道士也说我被鬼魂缠上了。”

  我看一眼旁边的小花,说你牛逼啊,敢去道观闹事,不怕被哪个不长眼的拍一张符灭了?

  小花不以为然,“我是合法来阳间。而且,如果张起灵去道观了,你就不追了么?”

  “这就能看出小哥的明智之处,明知山有虎,不去明知山。”但他要是真去了我也没办法,我只能扮演武松打虎。

  小花扒拉在瞎子的背包上玩俄罗斯方块,我看了眼手机,发现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发消息,说找到了云彩,问小哥怎么样了。

  我又看看正在挖笋的闷油瓶,告诉他我们这边估计还有的等,小哥一如既往身强体壮,不过他们在研究开天眼,你们要是之后有空可以上来看看,也算聚一下。小花凑过来看了两眼,叹口气又走了,说:“胖爷死得最晚,进度却是最快的。”那也没办法,找人和熬老头能一样么。这么一看我和小花其实是明知山有虎,偏向山飞奔并占山为王。

  

  日子就这么过着,我甚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成为鬼魂之后我基本失去了时间概念,能稍微共情长生者的世界,原来拥有无限的时间是这种感觉,世界似乎无限地扩大了,人生又被压缩在每一天,所谓的看不见未来实际上就是看见了未来。

  期间张海客来了两趟,每次都带来了不同的东西。他们不光每天往眼睑上抹水,还陆陆续续吃了一些很奇怪的玩意儿,我本能地感觉到那些玩意很阴邪,心说原来我现在这么阴么,生前错过了青春疼痛的最佳年纪,死后成功变成阴暗b。我又看闷油瓶,单从外貌上来看,其实他更像阴暗逼,足够年轻,足够装逼,而且不爱笑。又想起早年间找人来雨村修空调,闷油瓶坐在沙发上打盹,维修师傅还来安慰我,说家里儿子啃老确实很心烦,要不送去外面打打工吧。

  本来我坐在一边看闷油瓶浇花,想到这里突然噗呲一声笑出来了。闷油瓶却突然猛地朝我一抬头,定定地看着我。那一瞬间老子呼吸都停了,他的眼神依然没有聚焦,但我知道他肯定察觉到了什么。他放下水壶,说:“我听见了你的声音。”

  卧槽!我立刻开始狂喊,小哥,还能听见吗!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的方面,再没有什么反应。喊得小花从屋子里一脸困惑地探出头来问:“你干什么,你变成鬼了还能中邪?”

  “小哥说听见了我的声音。”我说,我这个时候肯定双手都在发抖,原来鬼魂也会有生理反应,“有戏,小花,可能真的有用!”

  小花闻言也严肃了一下,进屋去找瞎子了。可惜经过我们的测试,这俩之后都什么也听不到,闷油瓶告诉黑瞎子听见我笑了一声。小花在一边抱着手问:“你那时笑了么?”

  我举起手:“臣妾以瓜尔佳一族起誓,真的笑了。”

  “听起来一点也不可信,你们老吴家本来就无后而终了。”

  “那好吧,我以张家一族起誓总可以吧?”

  “行吧。”

  如果是别人大概会觉得闷油瓶是思念成疾终于幻听了,但我知道他不是,瞎子也相信他不是,虽然他对于自己完全没有听到任何小花的声音感到不满,但终归说明他们的方法是有效果的,标志着小花的阴间商业帝国已然迈出一大步。关根在世人眼里应该早就死了,非常可惜,我决定让胖子打听一下地府有没有出版社,是时候重新拿起笔了,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应该在阴间应该非常有受众。

  我和小花商量了一下,看看老板愿不愿意投一笔出版资金,他说他要当男主角。我说可以,男主生前是某集团最不受宠的小儿子,可惜哥哥们英年早逝,男主被迫年少继承家产,经历多年沉淀终于坐稳总裁的位子。奋斗期间结识了患有眼疾的女主。女主眼神差但心明,陪伴男主奋斗,男主为了回报她决心要治好女孩的眼睛,却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不慎跌落山崖。男主成为一缕孤魂野鬼,逃脱鬼差的追捕,只为了再见一眼生前最爱的女孩。

  说到这里我被小花打断了:“好了,还是写你自己和你家哑巴吧,有点恶心了。”看他的表情,只打断了我的话应该是因为没法直接打断我的腿。其实我觉得如果不知道主角原型是解雨臣和黑瞎子的话,还是挺浪漫的。

  

  又过了几天,闷油瓶已经可以听见我说话,那时候我和小花正在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惯例打屁,闷油瓶突然盯着我们的方向,吓得我又心虚了一下。黑瞎子听不见,但却能感觉到小花碰他。不知道鬼魂和人接触是什么机制,小花明明很重地拍了一巴掌,瞎子硬要说是小花在亲他,异常不要脸。这实在是太诡异了,竟然还有个体差异。

 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趴在床边说:“小哥?”

  他翻过身来,似乎是想看我在哪里。如果我是他的话,大概会很神经质的怀疑到底是他的鬼魂在说话还是我又嗑蛇毒了,但闷油瓶这几天都很平静,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,他早知道我会在他身边。我像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去虚握他的手,但这一次,他手僵了一下,把手翻了个面,手心对着我,慢慢摊开手掌。

 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,我还是碰不到他,我问:“你感觉到了?”

  他说:“一点。”

  “真的吗?”我立刻来劲了,要是之后都能碰到的话那也太刺激了,“你和瞎子这阴阳眼也太厉害了,连触觉都能做到,是不是超过阴阳眼的业务范畴了?你们不会真去当道士了吧,小花最近玩的游戏里管这个叫死灵法师。等你们修炼完毕了我们去找小花打工吧,你们招魂我们捉鬼。哎,也不对,如果你们能摸到鬼的话你们自己就可以抓,我给你把鬼带到阳间来。”

  他微微收紧了手指,大概是假装在握紧我的手,我看见他微微抿嘴,是很罕见的犹豫的样子。这是做了坏事才会有的表情。我问:“有事瞒着我是不是?”

  他摇摇头,说:“不是阴阳眼。”

  我说:“那是什么?”

  “我们在接近你们的状态。”

  什么意思?什么叫我们的状态?我们是什么状态,鬼吗,那怎么接近,修阴阳道?还是他们老张家的业务拓这么宽了?我在脑子里跑马,要是什么特殊的技术他不至于说出来还心虚,能有什么事让这两个人神神秘秘的?活人要怎么接近鬼魂的状态,除非是——

 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可能性,除非是将死之人。

  我立刻就急眼了,冲上去想把他抓起来,手却抓了个空,我气得乱叫:“张起灵,你干什么?我等了几年了,等你自己找死吗?”他叹口气,从床上坐起来,看着我的方向。他向我解释,他们一开始是真的再找开阴阳眼的方法,也在想办法解除长生。我知道在我死之前他就已经在找让张家人变老的方法。后来黑瞎子找到了能让长生者变老的方式,但药力激烈,长生一旦消失,人体会飞速衰败,他们会很快老去,大概要不了五年。他和瞎子商量过,最后还是用了这个方法。

  我心说这他妈的难道不应该烧点纸跟我商量吗,你们俩商量个屁?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南瞎北哑殉情了,我草,我和小花英明一世死后惨遭ntr。不过现在告诉我,说明个老小子压根就没打算跟我商量,他们都或多或少能感受到我们了,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先斩后奏。难怪那天我看见他的白发,那不是错觉。

  真是无语了,死之前我还叮嘱他不要自杀跟着我走,他要好好过日子,能不长生更好,我可以少等几年。可是这他妈的也少等太多了吧,让老子有点措手不及。早知道还不如我走之前一枪把他带走。

  “吴邪?”闷油瓶喊我,微微低下了头,以往做了坏事就是这样,假装示弱,实则虚心认错死不悔改。但如今我却感受到一种令自己憎恶的轻松。

  可惜了,这个世界这么多姿多彩最终也没能多留他几年,甚至我走了几年了,还是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更眷恋。我追了他好多年,如今终有一天是他追着我的脚步来了。好像在这一刻这个从雪山上走下的人真的被我抓住了,我牢牢困死了他,让他生死都要跟在我身边。

  唉,怎么办,这么说我也有错,我是气恼最后他还是变相地寻死,却又从中得到了一种病态的满足,即使我和他都知道我希望他好好活着,但他还是一意孤行要跟我下地狱。他妈的,吴邪,你何德何能把张起灵逼成这个样子,真被张海客说中了,难道我真是妲己转世?

  我没办法表达我此时几乎完全矛盾的心情,那种针锋相对的愤怒和惊喜压榨得我难以呼吸。他又开口叫我的名字,难得露出无措的模样。我在心里叹气,我这人真就只有这点出息了。我说:“小哥,我在呢。”

  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,对我说:“对张家人来说,老去是一件喜事。”所以我不必为此介怀。

 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。张起灵这个人一直是我人生中安全感的来源,他不在时候哪怕是一幅画像、一尊石像都让我觉得安全,现在形式反转,他也需要我的答复来找安全感。我跟他冥冥之中,早就捆死在一起。

  我不知道小花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怎么样,但他肯定知道了,第二天黑瞎子就要回北京。小花依然像个贵妃一样趴在他的背包上。我和闷油瓶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。回头的时候我看见门口老旧褪色的对联,已经看不清字,这几年的新年他一个人应该都没有再贴新的春联。这一副还是我还能下床的时候写的,我愿沧海喜来眠,清风送我几时闲。

  闷油瓶不喜欢原句,我问沧海何时老,清风问我几时闲。他不爱听老这个字,更不喜欢这话中深意,我就把这句话改掉,即使喜来眠早就不开了。但对于现在的我和他来说,这句话的原句已经无足轻重,我生命中最厚重的那一片海也将迎来寿命的尽头。属于他的、却同样压在我心头的,那么沉那么沉的百年孤寂,最终原来也只是二两风。

  我很早就在猜想,他白发会是如何。或许不用几年,我将会看到。

  “小哥,今年过年我叫胖子走走后门,也到阳间来。到时候你记得写一副新的春联换上,这幅都掉成这样了。等会我们去镇子上的白事店多挑点东西烧好不好?小花都有好多手机和四合院。趁你还在这里,赶快给我和胖子多烧点高级货,他还要娶媳妇呢。等你也老了就让张家人给你烧,肯定烧的多多的,到下面去咱们也是资本家。”

  闷油瓶一一应下。微风过处,我终于看见他又多出几根白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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